学生:学“伤寒”出身的人,如何吸取借鉴远公学说?
淼师:我也是学“伤寒”出身的,所以在学习远公治法的时候,没有像学习伤寒一样,逐字逐句的研究。这点和远公流派的老师不一样,他们把远公的学问当成起家学问,把远公的书当成核心教材。他们甚至能记住远公的每一个方子的名称和计量,足见下了很大功夫。而我的主要精力是放在《伤寒论》上的。
在刚开始学远公学说的时候,我是用远公的理论使用经方。那段时间开出的方子有点四不像。表面上开出的是经方,实际上用的是远公的思路。现在开出的方子更加四不像,既不像远公,也不像经方。
我读《外经微言》时,发现《外经微言》的理论可以弥补《伤寒论》理论上的盲点。当这些盲点被弥补之后,再使用经方,思路一下就打开了,经方的功用也得到了大幅拓展,就不仅仅是辨六经、方证了。
紧接着就发现这两种理论,毕竟在治法上的兼容性有点问题。最显著的表现是:经方在滋阴、清热、治湿热等方面的手段很单薄。发现了这样的问题,研究目标就确立了。咱们就可以通过不断读书,把这个短板补上。也许看十本书都不一定能找到你需要的那句话。看一些理解体系外的书,又很难接受。理法体系内的书帮不到自己,理法体系外的书又无法吸收。此时就遇到了瓶颈,功力提升的转机也在于此。自然就开启了对其他学说的探索之路。
通过广泛的翻阅,你对“远公”、“温病”、“一气周流”······这些中医流派有了大致的了解。之后,就可以决定深入探索哪个流派,完善你自己的理法体系。具体投入多少精力,你自己决定。生命有限,咱们不可能深入研究每一个流派,也不可能仔细研读每一本书。大致知道各个流派的长处与短板,有个粗略的印象就可以了。之后再决定把精力投入到哪个流派。学生:远公的方子,药与药之间用量差距很大,学习远公的方子时,剂量如何把握?淼师:带着经方的短板,学习远公的书,用量的问题自然而然的就逐渐解决了。剂量的问题不可能通过一个直接的表达,就能传达给大家。咱们中医圈常说“传方不传量”,就是因为“量”这个问题无法通过简单的表述传达出来。相关的知识极其零散,无法一一表达。而且还需要有亲身使用的体验,才能产生对药量把握的感受。其实在整个的课程里,我也零零散散的讲过很多这样的知识。只不过这些知识是处于零散状态分布在平台课和散讲课上,大概以这几种方式呈现:
1.方剂整体用量。比如,咱们以前讲过,少阴证的寒证和阳虚证,有的方子基本上是相似的,都是四逆辈。但攻寒和扶阳的用量是不一样的,攻寒量要大,扶阳量要小。
2.单独一些药的用量。比如黄芪,如果单纯的健脾10克就可以。但是不可能两副药下去,脾气就明显恢复了,这种疗效需要长期积累。黄芪还能攻邪,无论是攻湿,还是攻水饮,用量不能低于30克。低于30克没有什么效果,最好是40、50克。用量再大有点浪费药材。
3.方剂的配伍用量。比如茯苓四逆汤,茯苓的量最大说明茯苓是君药,以此为主力。整个方子的主要目的就是通过扶阳来利水。
4.根据虚实正邪调整用量。比如,当前这一个虚证、实证同时存在。因为“虚”使得“实”攻不掉,因为“实”使得“虚”补不上,所以无论是单纯的攻邪,还是单纯的补虚,都治不好。此时,就需要抓住当前的主要矛盾,来决定攻邪药和补虚药的用量比例。
以上这些零零碎碎的理论,只有通过不断积累,才能掌握。临证开方的时候才能把握用量、把握主次。“主次”的“主”,可以是某一种功效的药用量大;也可以是某一种功效的药味数多,于是总量也相应的大。
如何解决这个用量的问题呢?开始的时候,先按原方原量学。无论是经方还是远公的方子,给出的用量都是作者认为相对均衡的比例。所以在理法未完全明了之前的探索期,用原方比例相对稳妥。直到在不断的经验积累中对于这个比例有了深刻的理解,你就可以加减化裁的用了。
再比如,麻黄附子细辛汤,有的人喝了不出汗,有的人喝了就出汗。出汗的人,皮毛腠里一定倾向于疏松、疏泄。这种人用原方用量可能就出汗。当你有了这样的经验,遇到这样的患者,自然就会把方子里麻黄的用量降低。
再比如,小青龙汤里也有麻黄桂枝的组合。如果患者表闭(或者肺气闭郁)的比较明显,就用原方的用量。因为只有大量用麻黄才能打开这种闭郁。反之,如果你发现患者闭郁不重,反而有点皮毛腠里疏泄的迹象,就需要把麻黄减量。
这些经验是怎么得到的呢?就是通过先用原方积累起来的。因为使用原方过程中你能发现有的人出汗,有的人不出汗。这样一次一次的结合用药前后的脉色症,用药经验就逐渐积累起来了。
由此引出另一个话题——咱们怎么学习和运用远公学说?我的方法是完整的吸收远公的理论,部分吸收远公的治法。这跟我自身的成长路径有关。如果我开始学中医,就有人指引我把主要精力放在远公上,肯定吸收远公的治法就会更多,最终形成的治疗风格也会不同于现在。我的用药风格的形成是通过学很多东西后,筛选、整合的。其中很多东西在整合过程中都被筛选掉了,剩下的部分才逐渐形成了熟悉的用药风格。熟悉什么就会常用什么,所以熟悉才是形成用药风格的关键。一开始你花大量时间去熟悉远公的用药,逐渐你开出的方子就会带着远公的用药特点。而我开始学的不是远公的治法。当我吸收完远公的理论之后,发现有些理论在临床中用自己的治法能实现,有些不能实现。那些不能实现的,我就得吸收远公的治法,能实现的就不用。于是我对远公治法的吸收是零散的。
其实只要辨证准确、用药法度没问题,用哪个风格的方子都可以。区别只在于,你先学的哪个风格,对于哪个风格更熟悉。由此大家就能体会,为何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风格都不一样。就是因为每个人学习的次序不一样,先学的内容印象最深刻;或者从医后遇到的病人不一样,最先遇到的证,印象最深刻。这种印象逐渐固定下来,就形成了各自的风格。
当你发现远公方子中药与药之间用量差距很大的时候,就要对比这种差异。先从理上给出一个解释,这个解释不一定是最准确、最完整的。然后再逐渐磨合这个解释,补充盲点、去掉偏差,使之逐渐优化。举例说一下这个思维过程:《辨证录》虚损门(十三则)
人有入房纵欲,不知葆涩,以致形体瘦削,面色痿黄,两足乏力,膝细腿摇,皮聚毛落,不能任劳,难起床席,盗汗淋漓,此损精而成痨症也。夫阴精足者其人寿,未有精虚而能长年者也。然而精足者,举世绝无其人,所以肾有补而无泻,其或病或不病,亦分之于能节与不能节耳。世人贪片刻之欢,至于死亡无论也。泄精未至于死亡,乌忍其病而不救,要不能舍填精而别求异术也。然而填精实难,泄精既多者,不特伤肾,必且伤脾,脾伤胃亦伤矣。胃为肾之关门,胃伤则关门必闭,虽有补精之药,安能直入于肾宫,是补肾必须补胃,胃与脾为表里,补胃而补脾在其中,故填精之药,断宜合三经同治耳。
方用开胃填精汤——人参(三钱) 白术(五钱) 熟地(一两) 麦冬(三钱) 山茱萸(三钱) 北五味(一钱) 巴戟天(一两) 茯苓(三钱) 肉豆蔻(一枚)水煎服。连服十剂,精神生,饮食知味,胃气大开,再用十剂,可以起衰。再用十剂,前症顿愈。
此方虽非起死之方,实系填精妙药。填精而精足,精足人可不死,然则此方正起死之方也,人亦加意而用之乎。
此症用扶弱汤亦妙。
熟地(一两) 石斛 麦冬(各五钱) 北五味子(一钱) 巴戟天 菟丝子(各三钱) 山茱萸(五钱)水煎服。
远公写书经常是一个证给出两个方子,这是他写书的风格。两个方子方向一致,但方法不一。这就是在传授咱们加减变化的诀窍。也许看一个这样的案例,理解不了。但看多了,就能从中品味出一些道理。
开胃填精汤落实的正是“少阴之右,太阴治之”的思路。少阴的虚需要恢复太阴。此人肾阴虚兼脾虚,这种情况直接用滋肾阴的方法,经常补不进去。所以方中加了一些健脾的药,诸如人参、白术、茯苓、肉豆蔻。
扶弱汤明显比开胃填精汤便宜的多。这是远公的一片苦心,虽不直说,却暗藏在这字里行间。扶弱汤解析:
熟地——滋肾阴。
麦冬——滋肺阴。
石斛——心、胃、脾、肝、肾的阴都能滋,而且有通行的功效。山茱萸——一味温和的补养药。
巴戟天、菟丝子——甘温补的通行剂
整个方子,用大队滋阴药配上通行药,再配上少量的五味子稍稍往里收敛。滋阴为主,收降之中又带着通行。整个方子的药量,滋阴药用量最大,其次是甘温通行药,药量最小的是五味子。
针对用药比例这个问题,分析下扶弱汤。熟地用一两,而五味子才用一钱,其他药都是三、五钱。换算成当今的剂量大概熟地用37克,五味子用3.7克。(注意:咱们中医的精确不体现在计量标准上,而是体现在药物的配比与人体偏颇的匹配。所以原方用量换算成几克不重要,关键是临证时的灵活应对)为何五味子只有熟地十分之一的量呢?其实这里体现的就是缓补的思路。五味子的作用是往里收敛,用弱一点的收敛力,帮助熟地往里滋阴。配上巴戟天的疏通心肝肾之力,以达到缓补而不滞的目的。同样是缓补而不滞,第一个方子主要用的方法是补脾。这两个方子,体现的都是“补当缓补”、“补中带通”的思路。扶弱汤用巴戟天和菟丝子激发的都是肝肾的通行力。开胃填精汤除了用到巴戟天激发肝肾的通行力,还着重的激发了脾的通行力(脾的运化力)。
同样的组方技巧还有很多,比如炙甘草汤,其在滋阴药中加了一味辛温的桂枝。目的是滋补心阴和肾阴的同时,用桂枝来通行。
炙甘草汤——炙甘草四两(12g)、生姜三两(9g)、人参二两(6g)、生地黄一斤(50g)、去皮桂枝三两(9g)、阿胶二两(6g)、去心麦门冬半升(10g)、麻仁半升(10g) 、擘大枣三十枚(10枚)
由此可见,用一个次要的力量反佐主要力量,这种用药法度是咱们祖师爷和远公组方的常用技巧。这种组方思路不但可以防止偏颇,还能适应不同人的体质。从这还能领悟出一个道理,如果你准确的辨证出患者不需要通行,就可以不加通行药。或者患者更需要其他方式通行。比如,炙甘草汤证又兼心火,用桂枝反佐就不合适,就可以把桂枝换成丹参、桑枝这些药。学生:既然巴戟天和菟丝子是通行剂,二者又如何补肾的呢?淼师:巴戟天——甘温,入肝、心、肾,入少阴。如果忌惮附子、吴茱萸、细辛太热,又要照顾一下肾阳,就用巴戟天。而且巴戟天的性质善通行,所以能祛风。能祛风的药往往能化湿,所以巴戟天也经常治疗肝、肾中的湿。这个药总体偏于养正,不偏于祛邪。所以它能治的湿是那种由虚造成的湿,治实证的湿效果不佳。
菟丝子——这个药我没用过,所以很陌生。这是一种攀附在其他植物上的寄生植物,其本身是不往土里扎根的。根据这种生物属性就已经大致能够判断出它不是一种能够往里补固的药。再根据它藤状的外形,判断它具备疏通的功效,虽然用药部分是种子。所以药书上记载的益气、强阴、安心、安肾等功效,都是因为它调和、通行的能力。从菟丝子的药性描述上看,它的能力是阴不足能把阴调过去,阳不足能把阳调过去,于是阴阳和合而安。这么看应该是一味非常好用的药,但是我没有使用经验。咱们的分析只是一个理论层面的推演,帮助大家举例如何认识一味药。认识药之后,第二步就是理论上会用。有了这种推论,再大量的去找关于菟丝子的医案,从而整合出前人用菟丝子的经验,才算理论上会用。理论上会用,你才能在临床中感受一下它的实效。临床中用的多了,从理论会用就逐渐过渡为经验上会用。咱们中医的好处就是,当在理论上会用这味药的时候,你已经可以用它来治病了。因为你理论上知道用这味药肯定有效,但是临床效果好到什么程度,效果是快是慢,哪些人效果好,哪些人效果差······这些具体细节需要不断的积累经验。